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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曲回殇之玉连环影
《今古传奇.武侠版》 2011002期>
本文总字数:23781字
前情提要:四年前,唐门奇才唐潇与弱水宫世子百里盈风的生死一役,一招惜败深以为耻,并发下重誓,若不得此招破解之法便不出唐门一步;四年后,却有无名小卒兄弟四人有恃无恐,对唐潇下了生死战帖。此战来得蹊跷,司武林史职的司徒宁琅层层抽丝剥茧,看穿了燕子楼头大当家晏楦的阴谋,揭开了唐家旧年不得已的疮疤,掀起了江湖上一片惊涛骇浪。
夜,月。
千帆风驰,满湖烟水苍茫,一人青衫扶栏西望,楼头角铃随风轻动,便立时有叠声脆晌不绝于耳。
此刻晏楦就站在燕子楼头登高凭栏处,但见脚下疏柳低迷,几点流萤纷纭明灭,才知秋色已暮,晚来渐凉,凭空竟有几分怅惘涌上心头。
身后一人低卷翠帘,晏楦闻声望去,却见一个绛衫汉子不知何时站在身后,登时大喜过望,上前拥抱来人,笑得极是坦荡诚挚:“莫三哥,你可回来了,此行诸多凶险,又多辛劳,竟瘦了许多。”
“大当家的,如今还说这个,竟是把你三哥莫白当成外人了。”来人朗声大笑,与晏楦见礼,“家中有酒有肉,不消数日,俺老莫便又生龙活虎了。”
“不论何时何地,三哥这番豪气世人难及,小弟实在佩服得紧,厅中已温了好酒,正要为三哥接风洗尘。”晏楦喜不自胜,抬手便请。
“好,今夜我兄弟二人就喝个痛快。”莫白大手一挥,却又佯怒道,“只是头一件,先把老弟这客套礼数全省了吧,老莫是粗人,听你酸溜溜地说话,心中实在难忍。”
“是,都听三哥的。”晏楦笑着应了,莫白这才满意,往厅中而去。
说到莫白,正是燕子楼头第二位当家主事者,乃是三十年前享誉江湖的冰雪刃莫如山之子。其人豪气干云,手执一柄三白刀,声音雄浑有力,单一声狮子吼已是名动四方。日常行事虽急,却是粗中有细,从不鲁莽,竟是极为妥帖周到之人,与晏楦乃是拜了把子的结义兄弟,亦是今时今日的左膀右臂。
甫一落座,正待满杯,忽地一个穿绿裙挂金锁的小人儿掀开珠帘,一股气儿跑了进来,直冲进莫白怀里,抱住便不肯撒手,摇着身子撒娇道:“爹爹,你可回来了,阡儿想你想得头痛脚痛肚子痛,全身都生病了。”
“哈哈,快给爹爹瞧瞧,许久不见,阡儿可是又长高了许多?”莫白双手抱起爱女,满眼慈爱之光,不住用脸上络腮胡子摩挲女儿细白脸蛋,惹得女孩儿一面闪躲,一面咯咯笑个不停,“阡儿何时回来的,可有跟着你师父好好学本领?”
“哼,爹爹小瞧人,阡儿现在可了不起呢,普天之下凡是长叶开花的东西,已没有阡儿不认识的了。”女儿颇为自豪地挺了挺胸脯,一双大眼睛清澈有神,盯着父亲瞧了许久,倏地想起什么似的,跳下来又冲进晏楦怀里,“四叔四叔,您看爹爹都说我长高了,是大姑娘了,您什么时候娶我过门?”
“嗯,阡儿不但长高了,也越发出落成小美人儿了,”晏楦抱起女孩,笑得开怀,“等阡儿再大一点儿,四叔就用燕子楼头给你做聘礼,可好?”
“四叔可不准骗小孩子哟。”女孩闻言,露齿一笑,似是心满意足。
又说笑片刻,便有一名四十岁上下的妇人进了厅来,将手中托盘置于案前,对着楦、白二人笑道:“要喝酒也行,先喝碗燕窝垫垫肚子,酒再好,也是伤身的东西,你们现在不听我老婆子的,将来可有你们后悔的时候。”说着便掀开红木小碗的盖子,置于二人面前,其中粥羹深红黏糯,竟是血燕。
妇人自晏楦手中接过女孩,一面摇着她小手逗她玩,一面又说:“刚到吃血燕窝的时节,秋水先生那也只得几十两,我今日去拿,二十两银子才得了月饼大小的一块,可不是今日咱们阡儿回来了么,若不然,哪有这些好东西吃,此番你爹爹、你四叔都是沾了小阡儿的光呢。”女孩便又咯咯笑个不停,极是欢快。她正是燕子楼头二当家莫白的独生女儿,名唤莫阡尘,今年五岁,师从幽兰山谷雪吟岚雪姑娘。
“血燕窝乃是金丝燕呕血吐出,三哥先尝尝,咱们哥俩儿再一醉方休也不迟。”晏楦伸手便让,莫白点头,于是两人就先吃起粥来。
才吃了几口,莫白便自嘲道:“这黏黏糊糊的,又尝不出特别,给我这粗人可白白糟蹋了,该给侯门相府里那些个姑娘小姐补养,看在眼里方才得宜。”
晏楦闻言忽而停手,好似想起些什么,却又不动声色。一时都吃过了,方才吩咐道:“奶娘,您先带着阡儿去睡吧,我和三哥还有要事相商。”
“是,少爷。”那程姓奶娘闻言,便略一躬身,抱着阡儿出了中厅。
热闹散去,方又安静下来。
“三哥此行遍布大江南北,甚为辛劳,子楚先敬三哥一杯。”晏楦为莫白满了酒盅,两人便小酌开来。
“四弟,老莫此番行走,已将如今天下大势尽收眼底,对这数月来四弟的动静也略有耳闻,既断了朝廷想要重新插手江湖的念想,又让七大世家之中流砥柱唐门一蹶不振,当真都是大手笔,做得实在漂亮,三哥不会说话,只有大叫一声好。”莫白拍了拍晏楦肩膀,叹道,“有你在,燕子楼头一统江湖,竟不是梦话了。”
“三哥言重,不过是运气好些,”晏楦低头,又满饮了一杯,“唐潇已不足为惧,唐俟更要担着不容儿子又强娶女儿的千古骂名,我猜他必定挨不住连番打击。果然,入夜前我接到飞鸽来报,说唐俟已在家饮剑自尽了。”
“好!”莫白不禁拍案,“此计甚妙,四弟竞如再世诸葛般料事如神了。”
“不,这些事也多得铁藜山庄相助,司徒宁琅虽知我目的何在,却碍于肩上重任,不得不帮。”晏楦一笑,悲喜竟难分辨。
莫白却哪里看出这其中所以,仍往下说道:“百里盈风与唐潇如今皆已不在,天下第一之争想必已然迫在眉睫,如箭在弦上,不得不发。如今江湖,八大门派的时代已去,只剩七大世家与四大新派能争天下第一之位。四大新派之中,除却我燕子楼头,玄剑门过于平庸,而四弟当年重创百里盈风使得弱水宫大势已去,贞馆虽曾雄踞北方数十年,可惜如今却落入两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之手,年前便被人踏平了。至于七大世家,岳阳苏家只得两个女孩,又都已都嫁作人妇,当无大碍;长安洛家虽得蒙当今圣上御赐临王爵位,却也不成气候,多说只算个好好先生,专为各种纷争械斗充当仲裁之职;轻羽阁沈家虽有诸多高手,却家中内乱连年不息,此刻尚且无暇他顾:蜀中唐家今被四弟一举拔除,只剩个刚满周岁的孩子,不提也罢:铁藜山庄司徒家终年不问江湖事,却是喉舌所在,人心所向,此时动手万不可行,还得搁上一搁:余下则剩盈袖山庄狄家与云中阁云家,这两处皆是当世名门,又有绝顶好手坐镇,当是我燕子楼头如今大敌。”
“三哥以为这两家相较如何?”
“说不好,虽然这两家目前尚且风平浪静,却难保日后不起事端。”
“这话又从何说起?”晏楦挑眉,似听出这话中竞有玄机。
“四弟果然不凡!”莫白大笑,甚是欣慰,”当世中原四大美人之首,碧裳湖的大小姐沈湮,日前已被许给了云中阁当家大少爷云逸,而这沈姑娘却是盈袖山庄少庄主狄枫的平生挚爱,四弟以为这两家相较如何?”
“两强相遇,必有一伤,不妨坐山观虎斗。”晏楦点头,“沈湮我曾见过,当世美人,确实无人能出其右,加之她身为轻羽阁沈瑕的弃女,当真要有一番好戏。现如今,三哥以为,这江湖之中有实力问鼎天下第一之位的,又有哪几人?”
“百里盈风与唐潇身后,顺位排列,如今的天下第一该是天出雪谷的方晴衣姑娘,不过这位姑娘在四年前盈、潇二人比武之后,竟也不知所踪,此番回来再争天下第一的可能已不甚大:嫌婉梅庄庄主端木殉终年不问俗事,想必也会放弃;则余下众生之间有这番实力的只有我燕子楼头的大当家、四弟你,和云中阁大少爷云逸、盈袖山庄少庄主狄枫以及昔日贞馆馆主之一的容成素这几人而已。”
“三哥所言极是,不过,子楚如今却极忌惮一人,此人既不是七大世家,也不是四大门派,而是盗走了平凉石窟中铁藜山庄的五万卷藏书、并据此研习各家武功路数的百秀门白无殊。此人心思缜密,又颇工心计、善巧思,不可不防。”
“是我老莫疏忽,竟忘了他,此人实乃当世小人,奇袭贞馆便是这厮的好手段。想我燕子楼头,可以不防君子,却不能不防宵小之辈。”莫白点了点头,又想起一事,不禁笑道,“四弟,我那丫头年纪还小,不通人事,但你却已是弱冠之年,成家立室之事难道还要三哥为你操劳不成?”
晏楦闻言哑然,不禁摆了摆手,笑道:“三哥快别拿子楚取笑了。”
“怎么是取笑呢?三哥可认真了。想当年阡儿她娘因故早逝,是我平生难解之憾。四弟若成了家,可要善待妻儿,切莫重蹈了老莫的覆辙。”莫白叹了口气,反又自解开来,”话说回来,若说当世还有能配得上四弟之人,又能有几人呢?”
晏楦忽然沉默下去,手指绕着酒杯边缘打转,良久不语。莫白看在眼里,着实糊涂,晏楦却忽然笑了:“三哥说得不对,或许是子楚配不上那人才是……”
“四弟你……”莫白闻言,惊愕不已,晏楦却单手覆上面颊,自嘲苦笑:“三哥,子楚觉得,有一个人,她能懂我……记得多年前,我去杀百里盈风的那一天,她就站在不远处的亭台之上。那一刻,她探出头来望我。这些年来,我总能在梦里再见那张无忧无虑的脸,满脸惊诧却毫无戒备……我以为这一生不会再见到她,直到我去了扬州。三哥,我从不相信人与人之间所谓的缘分天定,但我想,有些东西是我控制不了的……”
莫白从未曾见晏楦这般神情,不禁想笑,直至听到扬州二字,才忽然凝固了嘴角,沉声道:“不会是她吧……”晏楦不置可否。
莫白皱紧眉头,握住晏楦双肩:“子楚,世人皆可,唯她不能,你明不明白?”
“我明白。“晏楦点头,语气坚定。
莫白这才放下心来,沉默半晌,方道:“四弟这些年为燕子楼头劳心劳力,竟是蹉跎了许多光阴,不如趁这月二十八日四弟摆寿酒之时,多结识些名门闺秀。”
“这却不能了。”晏楦浅笑,顷刻便换上了往日神色,好似方才说的那些都只是玩笑话一般,拿起一张请帖,“这月二十八正是白家小姑娘的八岁寿辰,江湖中人多半已应邀前往,此时张罗,倒要与百秀门交恶了。”
“要天下群雄为一个八岁的小丫头片子贺寿?呵呵,”莫白不禁嗤笑,“这白无殊当真是要看看自己如今已能号令多少人马了……”
“三哥说得不错,他正有此意。”晏楦起身,望江上白月,眼中刹那清明如雪,“如此一来,此人已不可留。”
无论何时,铁藜山庄方圆百里,总是四下无声。自打入了秋日节气,暑气渐退而风起叶落,渐觉清气长天,回雁风微,无论立于何处,都觉云高水远,红稀香少。
十日前,宁琅沐浴更衣,起三炷香祭拜祖先,于高坛上请下拓兰,埋首书房。
善舞每日不过是添茶摆饭,相较于往日更加沉闷无聊。这一天捧着托盘进了书房,竞见宁琅已将手稿连同那一颗相思泪一起封入象牙盒子,方知她又能重见天日,因此欢快开来:“主子可写完了,快快快,把这粥喝了,咱们划船到湖上采莲蓬去。”她笑嘻嘻跳进门来,摆上粥莱小点。
“都说秋日天长,我怎么却觉这节气走得颇快呢,才不过十日,竟到了莲子已成荷叶老的时节了,”宁琅一笑,忽地望见碗中一片深红,不禁愕然,“这是什么?”
“血燕窝啊,主子不认得吗?我就说那日你和燕子楼头的晏子楚走了一天一夜,定是有鬼。这不,人家好端端的忽然托潜龙使送了脸盆子大小那么一块来,你别看东西不多,若换成白花花的银子,可够山里一户农家吃上个百八十年了。”善舞窃笑,说话阴阳怪气,“你可有什么要交待的?”
“是他?”宁琅好生思量,却仍旧不明所以,半响才耸了耸肩道,“也罢,下次见着了,我再谢他罢。”
“主子,这些天我左思右想,忽觉你俩倒是郎才女貌,也算般配。不过若真走到了一块儿,就非得他抛弃燕子楼头进咱们山庄不可,那样野心勃勃想要一统江湖的人,你说他会不会为了美人儿放弃江山啊?”善舞说着,声音越发细弱,“更何况,普天之下比你美的人儿不知道还有多少呢。”
“我看你真是闲得发慌了,”宁琅搁下银匙,抬头望着善舞,佯怒道,“这次去宝山福郅让莜夜歇着,换你去,好让我耳根子安生几天。”
“好主子,你可饶了我吧,就当我没说过还不行么,”善舞使劲摆手,“我怕里面奇门遁甲把我绕晕了出不来,白白当了花肥,以后可没人唠叨你了。”她吐了吐舌头,便往门外跑,跑出去又探进半个头来,笑道,“可别说我没提醒你,这个月二十八,是晏子楚的生日,你可要送些有心思的回礼啊。”说罢,才真一溜烟跑得没影了。
宁琅无奈,低头又看那碗血燕,不禁叹了口气,展开右手望自己手心纹路,隐隐泛黑,方知那人竟心细至此,一时间五昧杂陈。正思量间,门上忽又有人轻叩,宁琅抬头,便见莜夜正在门外,于是莞尔一笑,唤他进来。
“主子走神了,可是有心事?”莜夜甫一进门,便开口问道。
宁琅一惊,叹了口气,悠悠道:“什么时候我成了将心中所想摆在脸上的人了?”
“主子别多心,莜夜也是随口混说罢了。”莜夜一笑,却隐约带着几分踌躇。
“何事不便开口?”宁琅看他这般神色,不似平常,便笑问道,“还说我有心事,我看你今日倒也不甚坦荡。”
“是,莜夜有几句话,摆在心里已有多时,今日僭越,还望主子莫怪。主子是成大事之人,每番书成之前,江湖上几方势力如何倾斜又如何平衡,都是不得不想、不得不做的,其中呕心沥血,莜夜与善舞都看在眼里。但莜夜觉得,人力再大,也胜不过天意宿命,因此各家之势,倒不如索性都不去想,万事随缘便好。”他双手呈上一封红绸帖子,笑道,“此刻就有个宽心解闷的好去处,就看主子放不放得下了。”
宁琅接过细看,方知竟是百秀门白家小小姐弥儿八岁寿辰的请帖,便随手一放,叹道:“姐姐嫁人,原来竟都已这些年了……”
“主子还是不去?”莜夜垂手一旁,劝道,“前三年都是以白小姐姨娘的身份来请,今年却是大办,请的是铁藜山庄的先生,莜夜以为,这倒不失为一个折中妥帖的时机。”
“她柳玉璃如今已是百秀门的人,和我还有什么关系呢?司徒宁琅的亲人,自四年前那人提着宝剑十三血洗铁藜山庄一日起,就只剩你与善舞两个。更何况,”宁琅皱眉,神情伤感至极,“白无殊狼子野心,我若与姐姐再不相见,就没人能利用她谋算什么不可告人之事,夫妻二人或者还能有些转圜余地,若不然,就只剩利欲二字,她未免也太可怜。”
“主子还是心重,说了这许多,全是为大小姐着想,竟无一丝提及自身了,”莜夜叹了口气,“不是莜夜大胆编排主子,其实大小姐的性子与主子何其相像,越是心里看重,脸上越是冷淡。这些年大小姐一封家书也没给主子写过,心里却怕是比谁都难过。但若有大小姐在主子身边劝慰一二,或者两人都能开朗些。不过此刻距寿辰还远,主子不妨多思量些时日,再做决定不迟。”
“嗯,”宁琅点头一笑,“今日你的话,我都听进去了,就容我再想想吧。”
“那莜夜就不打扰主子休息了。”说罢,莜夜便退出房门。
宁琅忽又开口唤住他,望着他清瘦背影,目光澄澈:“莜夜对宁琅而言,从来都是兄长,至亲至近,无人可代。”
而莜夜侧身一笑,恰似远山一带烟雨疏织,淡约如玉。
望着莜夜背影渐远,宁琅方又拿起那张请帖。二十八号,原来白弥儿与晏楦竟是同月同日的寿辰,苏州与江阴倒也并不算太远。如此想来,忽又觉荒唐,于是手里把玩着那张红绸的帖子,自嘲起来。
拈了片刻,宁琅像是忽然有所察觉,手指细细比量着那张请帖的质地、厚度,虽与往年一般均是潞绸与宣纸所制,徽墨书就,却总觉有些不同。宁琅略一思索,再不迟疑,起身回了卧房,在书橱一处格栏里取出一只铁盒,拿了头几年的另外三张请帖来仔细比对,方觉两者厚度竟有毫厘之差,恍然顿悟,抽出袖中流岚细细切开那三张旧帖,果然真有薄如蝉翼的几枚绢片藏于其中,上书蝇头小楷。宁琅粗略一看,不是别的,却全是平凉梅林石窟中百年来江湖纪事的抄本,于是一声惊呼,登时泪如雨下。
莜夜、善舞闻声而来,见宁琅正自垂泪,而这般光景却是自她接掌铁藜先生一职之后便再没有的事,不禁都慌了神。
宁琅一时哭定了,方红着眼眶,抬头望着两人:“原来姐姐她……她料定以弥儿姨娘的身份请我,我是断不会去的,所以才冒险将这秘密藏在请帖夹层之中,而今年以铁藜先生之名来请,或许我可能会去,届时要将请帖交于门房,或许又经白无殊之手,那就生死难料了,于是不敢如此鲁莽。她这般苦心,这许多年来,我竟不知……”
“想必大小姐对昔日姊妹之情甚为笃定,知道主子竟能留着昔日旧帖,才能安心数年如一日,悄悄写就这些蝇字,”莜夜叹了口气,一时感慨良多,“冥冥之中或者真有注定,这诸多巧合,竞能成真。”
“玉璃小姐这些年不知吃了多少苦……”善舞话才说了一半,便也嘤嘤哭了起来,反倒叫莜夜过去安慰。
“我们这就启程去江阴吧,”宁良起身,凭窗独立,望着天上红日,其时笑中含泪,“一别数年,此刻我竟如此想念她……”
三日后,苏州市集熙来攘往,好不热闹。
一项朱轮翠盖车稳稳停在永盛金铺的门口,掌柜忙不迭出门来迎,轿帘掀开,一人青衫翠巾,躬身下了车来,怀里又抱着一个绿裙女孩儿,此刻拾眼望头顶上牌匾,风仪颇好。
“老板,我订的一对玉镯,与之前送来要镶翡翠的那只金锁,可都好了?”来人步入堂中,声音浑厚动听。
“回晏公子,既是公子吩咐,哪有不能的道理?”掌柜让座,又奉了茶来,“金锁已好了,镯子倒有几支不分伯仲,还要公子稍作定夺。”
“既如此,”晏楦笑着摆摆手,“看看倒也无妨。”
说罢,就由掌柜的引向内堂而去,忽然身边一只小手牵住了晏楦衣角,正是阡尘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自己:“四叔,说好了要请阡儿去吃东西,可要快些哦。”
“四叔知道,”晏楦弯下腰去摸摸女孩的头,笑道,“等会儿我们就去六如居吃阡儿最爱的桂花小汤圆,不能忘了。”
“嗯,还有五色糕团。”女孩点头应着,眼睛便笑得眯成了一条线。
内堂里杨木案上共有三只匣子,各放着粗细颜色均有差异的三对镯子,分别是梨花白、玉带青以及乌云片三种,晏楦见多识广,对珠宝玉器也略通一二,知道都是上好的东西,只是此刻见了,都觉平平。
掌柜的看在眼里,忙笑道:“公子爷好眼力,小人还有一件好的,请公子稍待片刻,我这就命人取来。”
不多时,伙计回来,将手上一个墨玉盒子置于案前,上雕飞禽鸟兽,四季花卉,煞是好看。晏楦见状,笑道:“什么奇珍异宝,盒子倒颇雅致。”
“晏公子走南闯北,可知道轻羽阁?”掌柜的故作神秘,这般说道。
“知道,那又如何?”晏楦侧目,略作思量。
“那轻羽阁的二公子沈琛,如今该叫二老爷了,早年因故脱身出门,并发下重誓此生再不打造任何兵器,因此为求生路,改行锻造首饰,这便是他的一件颇为得意之作,小人多方用力才花了重金购得,”掌柜的说着,便打开盒子,取出其中玉镯,交于晏楦手上,方又说道,“公子爷瞧仔细了,这玉是和田的极品玉,共有三支,合于一股。先说成色,一支是头等的羊脂白,细白通透,毫无瑕疵:一支是上好的翡翠绿,滋蕴光润,几近透明;另一支是极罕见的潇湘竹,白里透着点点绿斑,细看去又如一片片竹叶,不是小的吹牛,这花色竟是几百年也出不来一回。再说手工,若是单独打造,或者二流的工匠也可为之,难的是这三种质地竞混在了同一块天然玉石中,又同时打磨出三支细镯子,粗细、大小分毫不差,因玉石不似金银,无法熔出形状来,因此虽然看它们如九连环般套在一起,却在打磨时便已是这般形态了,合时如一股麻绳坚不可摧,分时又像三支毫不相干的镯子,如此相生相息,不离不弃,是为玉连环。”
“玉连环?”晏楦仔细端详,方觉掌柜所言并非夸夸其谈。
“正是,玉镯成此,说是神技竞也不为过了。”
晏楦淡淡一笑:“与方才那对玉带青一起包好送到燕子楼头吧。”又付了订银,才步出内堂,见阡尘脖子上已挂好了那金锁,便笑牵了她手,出门去吃东西。
两条街外,宁琅三人已在驿站落脚,安顿好车辆马匹,便出门往燕子楼头而去。
“可否请大哥通传一声,就说我家姑娘远自江陵而来,特来贵邸拜会晏公子。”莜夜取了拜帖,交与燕子楼头门房管事。
因是私访,并没盖着铁藜山庄的红印,不过来人接过仔细看了,却也让道:“我家楼主才出了门,此刻不在楼中,几位若不急,不知可否请内厅奉茶,稍待片刻?”
“不知晏公子几时回来?”宁琅上前一步,此刻她一身白裙,外罩玉色雪纺,并无绣花纹边,却愈显肩若削成,腰如约素。
一时门房见了,不敢稍有怠慢:“这却说不好,原是无事出门走走,或早或晚,都不是定事。”
“那我们明日再来吧。”宁琅略微颔首,便要离去,门房却唤住三人,问道:“不知小姐是否方便留个住处,若我家楼主回来得早……”
“……湖广会馆。”宁琅回眸,又是一笑,见门房点头应了,三人才又一同离去。
出门走了几步,善舞便上前拉住宁琅,吐了吐舌头道:“都说苏州有个六如居,什么松鼠桂鱼、碧螺虾仁、响油鳝糊、白汁圆菜等等都是远近闻名,既然来了,此时也无事可忙,倒不如咱们大伙去大快朵颐一番,也算不枉此行啊。”
宁琅略一思量,便点头笑道:“也好。”谈笑间,三人便往六如居而去。
一时晏楦回到楼中,听说有三人来过,为首一名女子白衣素颜、长发垂地,便知是谁,于是又往湖广会馆去见。彼时宁琅三人酒足饭饱,四下走走停停,到了会馆听说晏楦坐了颇久,吃了三盏茶,刚刚才走,又没能见,而此刻已是日落西山,倒不方便再寻,于是只得作罢,等明日一早再作打算。
华灯初上之时,善舞与莜夜出门去逛夜市,宁琅舟车劳顿,已有倦色,便婉拒了二人之邀。躺了个把时辰,总觉不似家中那般安稳,宁琅又向来是不易熟睡之人,便起身掌了一只灯笼,出门闲走。
行至沧浪亭上九曲廊下,于花窗里看世外漏景虚虚实实,听远处江楼楚馆若有似无,倒也着实惬意。只是没走几步,宁琅渐觉身后寒率声动,便停下不走,侧耳去听。
晚来湖上风停,烟波浩渺,四下万物俱寂。忽而一人踏风而来,恍若雨急云飞,惊散檐上暮鸦。宁琅飞身疾退,踏断九曲回廊,穿梭好似雨燕。一时对方剑挑水花,溅起千层浪,宁琅徒手去挡,霎时激灭手中灯笼,一时天地万物俱灭,只剩月色一剪。
宁琅侧目细听,耳畔无声,腰间倒有一块串珠而成的璎珞,因此手指轻动,抖落一掌玉珠,飞身向西,不见声响,便算准位置,悉数扬手向东抛出,果然来人纵身挺出,脚下步伐轻盈至极,瞬时便绕过宁琅身侧,天下间能有如此身手者,只得屈颇为凝注起来,“如今你我都各自为战,身不由己,不如就以十年为限,之后我俩便携手归隐山林,从此再不问世事俗务,你可愿意?”
“这话说得倒明白,只是听了却叫人糊涂,”宁琅先是一愣,便不动声色将头别了过去,“你知道,咱们两个不比别人,都有些非做不可、想逃也无处可逃的事等着去做,就算过了十年,那时的你我就不再是此刻的你我了吗?”
晏楦听了这话,却颇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:“江湖既不是你我的江湖,少了你我又能有何差别?还是你以为,如今的朝廷还如昔日一般有本事挟司徒以制衡天下?”
“你说的,我都懂,若说铁藜山庄少了宁琅,这江湖便不再是江湖,宁琅也实在没有那样的脸面。可是古语有云:无有规矩,不成方圆,而铁藜山庄,便是江湖的规矩。几代传承至今,已逾百年,这其中有多少先人倾毕生之心力,不是宁琅说不要了,便能不要了。更何况这高处不胜寒的去处,交给至亲之人,宁琅不忍,交给至仇之人,宁琅不安。”
“你如今的谨小慎微究竟是天生的,还是这些年步步为营造就的?”晏楦托腮望她,不由得苦笑开来,“十年,你以为弹指一挥间,其实是很久的过程,久到足以改变很多事,你也知道我素来是个言出必行的人,你若信我,我自然答应你,十年之后,你已不再需要如今日这般取舍。”
“哦?你说这话,倒是叫我安心还是不安?”宁琅闻言,竟也随之笑了,“还有一样,就算十年之后你我都已没了负累,可倘若这十年之间,你我有人移情他人,或是活不到那时候,又当如何?”
“若是为你,我自然要活下去,”晏楦说这话时,神色格外郑重,“晏子楚八岁提剑,到如今已有十二年,行走江湖之间,也见了颇多女子,其中不乏形容出众之人,却从未多望哪个一眼。扬州重逢时,我说了我为你来,那都不是哄你的,今生今世,晏子楚是断不会再为第二个人动心了。”
“如此说来,这盟誓倒是为我一人而定了。”宁琅掩口笑开,见晏楦双眼眨也不眨地望定了她,于是叹了口气,应道,“你既知我自幼先天不足,只有挨一日是一日的份,如今你说这话,是成心要我不能守约么?”
“挨一日便是一日,若挨不住了,也是天意。我并不想因此刻儿女情长,致使英雄气短,因此,我也只有一句,”晏楦抬头,右手指天发誓,“十年之后,无论你是死是活,我也定会履行你我今日约定。”
“你这傻子……”宁琅闻言,只是一叹,便再无话了。
两人相对多时,晏楦忽又想起了什么,问道:“此番你前来苏州究竟为何,竟不是连个由头也没有吧?”
“是了,多亏你提醒,”宁琅一时恍然,敲敲脑门道,“先时为了给你贺寿,我在家请了拓兰笔为你抄了一部法华经,又想既到了这里,索性也去百秀门一趟,想再写时已没工夫了,便投机取巧,拿了八岁时练字时的抄本,送给我那久未谋面的小外甥女。只是如今都在驿站,没有随身带着,明天再给你罢。”
“我倒想要你幼时写就的那本……”晏楦转念一想,又在袖中摸索出一只松花色绸布袋子,牵过宁琅右手来,笑道,“不过是偶然见了,却觉得只有你戴了,才配得上。”
宁琅定晴一望,竟是一支玉连环,心知这东西必定价值连城,却又觉得若推辞便显矫情,因此也就欣然。宁琅仰头,拿手戳着晏楦胸口,问道:“还有,你一路鬼鬼祟祟地跟着我,做什么?”
“是有人在我门外徘徊在先,我一路追出,到了这附近才见了你的。”听她一问,晏楦倒是愕然。
宁琅点头,心中已然知晓究竟是哪两人闲来无事,好好的夜市不去逛,偏要到这里来“从中作梗”了。
次日晌午,百秀门立雪堂内,气氛肃杀寂静至极。
“门主,这已是半年来第四个了,“来人单膝跪地,声音竟是咬牙切齿,似有不可化解之戾,“他燕子楼头也欺人太甚,索性这次就叫他晏老四有命来没命回。”
白无殊却走上前去扶起来人,缓缓摇头:“邱大哥切莫如此,无殊私以为,此事尚且不宜冲动,封大哥跟随我多年,如兄如父,情比血浓。如今他惨遭毒手,就算拼上我一条性命不要,也定会为他寻回这个公道,只是燕子楼头人多势众、谜团颇多,我们若真要硬碰,只怕以卵击石,况且,此刻封大哥身上的致命伤,却也没有铁证就是燕子楼头所为。”
“这可是浑话一句,邱礼今天就以下犯上说句公道话,那燕子楼头莫白的独门绝技三白刀,取的正是三刀之内必见白骨之意,放眼天下无人不知、无人不晓,一刀分其脉络,二刀入其筋骨,三刀毁其血髓,而这三刀过后,从无活口。再看咱们枉送了性命的兄弟身上,哪一个不是受了深可见骨的刀伤致死,这如何能作得假,还算不得铁证?半年来我们已死了四个堂主,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,更是我百秀门不可或缺之才。往日里兄弟们敬重门主是个胸有丘壑之人,而今看来,却不过是个贪生怕死之辈,兄弟都叫人杀了,还站在这里大言不惭地说着风凉话!”邱礼方才落座,此刻又拍案而起,立时震碎了身侧一只枣木雕花的翘头大案。
“邱大哥少安毋躁,”白无殊皱眉,摇头长叹一声,“大哥话已至此,无殊若还有隐瞒,竟是不拿大哥当自己人了。为封大哥报仇一事,兄弟自知刻不容缓,只是燕子楼头颇多高手,此番一去竟是生死难料,无殊不想连累了各位兄弟,只想约晏楦一人,堂堂正正一决高下,是生是死各安天命。若侥幸取胜,则大仇得报,若不能,无殊也无颜再回来见各位兄弟。”
“门主这话可是见外,”方才那大汉挺胸抬头,双目霎时一凛,“门主此番不必只身独闯燕子楼头,何妨就趁小姐寿诞,百秀门上下齐心合力,我就不信他晏老四还能有三头六臂!”
“不妥,”白无殊仍旧摇头,“以众欺寡,断不是我百秀门百年风范。”
“他奶奶的,那晏老四暗杀我分堂堂主,就是英雄所为了?老弟放心,若晏楦死后有人兴师问罪,老弟就拿了我去抵命,老邱我若动下眼皮,就不是英雄好汉!”大汉一声怒吼,竟引堂下百余人一齐振臂高呼,“杀了晏老四,为武林除害!”
“大哥,这却万万不可,如此竟是叫无殊枉顾兄弟之情,苟且偷生不成?”白无殊起身,双眉纠结一处,已然哀不可当。
“门主不必再劝,我意已决,就这么定了。”大汉说罢,径自离开。
白无殊叹了口气,缓缓坐下,右手轻扬,堂下众人便也一时散尽。而白无殊久坐于案前,轻揉眉骨的手指一落,竟忽见一副飞扬不可言表之态,嘴角微弧,伴以一声冷笑:“封堂主,死得其所。”
秋日万里无云,海天连色。自苏州取道江阴,一路色彩明扬,水光山色与人亲,似是宿夜青露,尽洗苹花汀草。
晏楦一行十六人,仍旧是往日里书生打扮,不像日夜兼程,倒似为游山玩水而来。马车行至百秀门外五十里,墨楦与莫白正说笑间,乍见前方先锋回马而来:“回禀两位当家,前方三里处,地上有新翻泥土的痕迹。”
莫白闻言笑道:“原来竞有人比我们还要心急,待我前去会上一会。”
“不是白无殊作风,恐防有诈。”晏楦倒觉蹊跷,便再三嘱咐小心。
“老莫办事,四弟尽管放心。”莫白揽马转身,朗声大笑,便带四人轻骑绝尘而去。晏楦望他身影渐远,心中不知为何,竟隐隐不能畅快。
莫白策马一路狂奔,至三里处果见异状,取三五枚树上果子投石问路,四面八方立时便有各种暗箭乱射,并随着土地凹陷,数十柄利刃乍现坑内,类似种种,皆是蹩脚却又有效的埋伏。
“果真是当世祸害。”莫白一声冷哼,正待向前再探,突然前方一个黑影迎面兜头而来,莫白拔刀飞身相向,而来人不闪不避,只听得闷闷一声钝响,长刀沿着皮肤纹理顷刻没入血肉,登时溅了莫白一身血污,而那黑影也不喊叫,只向深坑里直直坠去,不及辨认,已是立时面目全非。再看莫白刀上,有斑斑血迹正沿刀锋缓缓下坠。
身后马蹄声响起,莫白回头去看,却见晏楦正策马而来,见此异状,于是揽马急停,纵身跃下,扶住莫白肩膀,又向下望了一望,回身说道:“子楚还是不放心,便前来助三哥一臂之力……此人是谁?”
“不知,”莫白摇头皱眉,“看身形,倒像百秀门一位分堂堂主邱礼的样子,虽是有勇无谋,却也算江湖上叫得出名号之人,断不该被我一招制服,真叫我老莫匪夷所思。”
“此事蹊跷,我们回去再从长计议。”晏楦揽过莫白,便要回程,忽而身后一人高喊,四面八方立时有百余人挽弓搭箭,竟将楦、白悉数包围。
原来之前那又是乱箭又是陷阱的震天动地之势,不过是为了掩藏百余人包抄而来的细碎脚步声。晏楦皱眉不语,已有一袭白衫越过众人,正是白无殊,于是反倒一笑:“白门主果然好计策。”
“晏楼主说笑了,”白无殊双眼已放出雪刃寒芒来,“想我百秀门与燕子楼头多年来相安无事,敢问楼主,何故非要致我门人于死地不可?”
“这话怎讲?”晏楦侧目,心中已渐有计较。
“百秀门下十六分堂,半年之内已有四名堂主丧命于三白刀之下,尚未查证之前,无殊还曾想为燕子楼头着想,并未向天下人昭告此事,今日看来,竟是大错特错,”白无殊冷哼一声,转而脸上又现出悲愤之色,“是我害得邱大哥今日惨遭毒手,此刻人赃并获,你还有什么话说?”
“什么人赃并获,都是你一家之言!”莫白此刻双目圆瞪,已是怒不可遏,晏楦恐他冲动,忙伸手止住。
“今日是小女寿宴,无殊也不想有人说我待客不周,如果晏公子还是个明事理的人,就叫我先拿了莫白,明日再作打算不迟。”
“白门主此言差异,我们今日远道而来,这陷阱暗箭总不是一早安排吧。”晏楦不动声色,倒想看看其中究竟是何所以。
“空口无凭,我如何能知这陷阱不是燕子楼头所为,以此置之死地而后生,从而摆脱其中干系呢?”
“如此一来,白门主今日是定要将我三哥拿去才肯干休了?”晏楦不慌不忙,唇角却弯出一个薄薄的弧度来。
“倒要请教。”白无殊手腕轻动,一道白光乍现,正是宝剑十三。而晏楦一声冷笑,并不急于出手,双方正僵持间,不远处已又有人策马而来。
“呵,百秀门自百年前就妄想着江湖是非皆由你一家作主,到了今日,白日梦竞也还是醒不过来。”循声望去,来人竟有三位,为首女子白衣翩然,长发垂地。
晏楦一笑,却不是平素里那胸藏万壑的从容笃定,而是颇有几分暖意温情的,原来来人正是司徒宁琅。她倒难得骑马,此刻略显疲惫,却仍强打精神笑道:”白门主,咱们多年没见,别来无恙?”
白无殊一见是她,顿觉不妙,拱手应道:“不知是铁藜先生远道而来,未曾出迎,还望先生海涵。只是此事关系我百秀门五条人命无端惨死,定要向燕子楼头讨个公道才行。”
“若白门主信得过司徒宁琅,不妨给我一炷香的时间,若不能为莫三爷正名,那便从此交由百秀门,这事儿我铁藜山庄也就不管了。”宁琅望向晏楦,眼中似有轻灵狡黠之光,令人无端心安。
“既如此,无殊也无话可说,就请先生明察、秋毫。”似是语气故意一顿,白无殊狠狠望向宁琅,就要拂袖而去。
“白门主不妨就留下听听吧,若是我说得不太慢,一炷香已够我歇脚喝茶了。”宁琅冷笑一声,朗声道,“莜夜,将那大叔拖出来,我要验尸。”
“是。”莜夜应着,一甩手中长鞭,立时将邱礼尸首卷出十尺深坑,一声闷响跌于地面。
“死者为大。”宁琅瞥了一眼莜夜,也知他对百秀门深恶痛绝,因此只在面子上略作提醒,便向着莫白问道,“莫三爷,这位大叔身上约有七寸长的刀伤,切口狭长,深可见骨,可是三爷手上的三白刀所为?”
“先生明查,正是老莫没错。”莫白躬身,向宁琅行了一礼。
“伤口极深,流血也颇多,就算跌不进这陷阱里,也是致命。”宁琅一笑,又问,“这位邱堂主从何处而来,是否曾与莫三爷交手?”
“正北方向,好似从天而降,一时并未看清来者何物,莫白出手只为自保。”
“善舞,彻查正北方百米之内林中树木,可有异常。”宁琅又吩咐,善舞领命而去,片刻归来,将一块树皮交于宁琅手中,又附在她耳畔说话。
“如此倒真有趣,”宁琅掩口一笑,便站起身来,朗声道,“诸位请看,这块树皮是自正北方一棵百米高的桦木之上取来的,划痕颇新,有指肚之深,应当是吊了重物所致,而莫先生脚下这棵桦树,则是在距地面不过寸许之处,也有同样一道痕迹,那便是将重物吊于高处,绳索分别缠绕了一高一低两处所至,而后等待马蹄踏上低点,致使绳索断裂而重物跌落,所以来势极凶,又不是垂直而落,用此法者,只需事后回收丝线便可。”
“此刻树上并没残余丝线,如此看来,依此法行事之人,必定也在这里了。”晏楦此刻倒真有了兴趣,一旁附和道,“你说莫三哥在他身上留下的刀伤是致命伤,那便是说,邱礼那时仍是活的,何以不开口呼救呢?”
“这倒是关键,坑中毫无挣扎痕迹,可见不是迷晕,再好的迷药也不能叫人经受如此严重的刺伤还不惊醒;而一般点穴法,是以阻挡血脉流动致使中招者四肢麻痹不能行动,若是那时邱堂主被人点了穴,则不会流那么多的血,那条刀伤也就不足以致命。须知三百年前曾有一古法,名日封穴法,是用细如牛毛的铁针刺入一人周身大穴,则此人面色如常,气血通畅,但一日不取出封针,便一日如同傀儡般无法行动说话。”宁琅说着,便自袖中取出一枚磁石,沿邱礼小周天绕了一圈下来,共得铁针一十八枚。
“何人害我,竞如此歹毒?”莫白皱眉,大吼一声。
“既是三百年前的古法,自然是已失传了,宁琅也不过是先时在一座石窟之中读过一本杂记罢了,”宁琅一笑,似是苦思冥想,“那里有山有水有梅花,还有数万卷藏书,不知白门主可曾听过?”
“先生说笑了,以先生博览群书之睿尚且不知,无殊又怎会听过?”眼见形势竟凭她三言两语便急转直下,白无殊也只得冷冷应道,“既是误会,无殊这便向莫三爷赔个不是,今日小女寿诞,就请各位前往门中吃茶小憩,邱大哥的死小弟自会查明。”不等宁琅再问,便领了人匆匆而去。
“你为何不将他戳穿?”不知何时,晏楦已站在宁琅身后。
“我怕。”宁琅并不回头,一双眼晴不知在望什么,倒像只是虚着。
“你怕我杀他?”晏楦眉头一皱,“表面看来你似乎是帮了我的忙,其实,你救的人却是他。”
“子楚,”宁琅回望晏楦,目光幽幽,”白无殊借机害你,是他不自量力,若在这里动手,只怕不到天黑,这世上便再没有百秀门了,可是,凭他今日之力,你又有几分把握能够全身而退?他之所以此番下手害的是莫三爷而并非你,是因你自成一派,史无记载,而莫三爷的功夫却是祖上有之。因此说到底,源头竞在我铁藜山庄护书不利,所以即便今日我救的是你,也不能跟你邀功,反该请罪。四年前我隐瞒了我父亲死于白无殊之手的事实,就是顾忌姐姐母女要为那小人陪葬,到如今,我也还是顾忌。”
“从来无人敢打我燕子楼头的主意,”晏楦低头走过宁琅身侧,语气都只是淡淡的,如同寻常叮咛,却是全无一丝温度,“我若是你,此刻便会置身事外。”
“可你毕竟不是我。”宁琅如此应着,而晏楦叹一口气,便又离去。
百秀门,万景阁,此刻竞又是另一番全然不同的样貌。头上炊烟袅袅,四面玉瘦香浓,全无一丝刀光剑影的意味,反倒尽是一派小门小户的居家光景。
“娘,你又在做菜馒头了。”小女孩将半个脑袋轻轻探入厨房,看到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时,笑意便像朵桃花般绽放了开来。
“是啊,你姨娘说不定今年来,她小时候最爱吃的就是这个。”妇人儒衫窄裙,头上绾着堆花髻,上插一对龙凤钗,简单素雅,身形袅娜,眉目婉转,果然是柳玉璃。
“您可每年都说姨娘要来,可每年也不曾见过。”女孩撇撇嘴,便跳进门来,在灶炉旁捡了一只木椅,踮起脚尖踩上去,捏了一只菜馒头出来,一掰两半,左右手各执一半,就着腾腾热气便咬了下去。
那菜馒头虽是一般家常食物,到了玉璃手中却也颇费了些心思。馒头皮子所用的面粉是用酒酿发酵而成,晶莹剔透,伴着隐隐清香,里料则是用黑木耳、金针菜、香豆腐干切成细屑,加重糖、轻盐,拌入浸透在菜油里的莱馅之中,上屉小火蒸熟,自然远近飘香,味道格外不同。每年到了这个时候,玉璃为女儿过生日总要蒸上几笼,说到底,也不过是睹物思人,聊以自慰罢了。
“弥儿,少吃几口,等你爹回来了我们就吃午饭,可别先饱了。”玉璃一笑,嘴上虽这么说,其实毫无责备之意。而弥儿也早已摸透了母亲的脾气,虽然点着头,却也没停下手里的动作。
过不多时,便有人来报说门主回来了,话音未落,玉璃才要牵着弥儿小手出门去迎,弥儿已是等不及自己跑了出去。
“爹爹,你回来啦。”看着女儿一路飞奔而来,白无殊起初还颇藏着怒气,待弥儿走得近了,方看清她手上握着的半个菜馒头,因知道那是铁藜山庄旧日家常吃食,顿时变了脸色。抬起头去,又迎上玉璃不知从何时起变得无惧而无谓的双眼,于是冷哼一声,转身拂袖而去。
“娘,爹怎么又生气了?”弥儿回头,不解望着玉璃。
“你爹累了,咱们不等他。”玉璃却也并未不悦,神色都只是淡淡的,抱起弥儿转身离去。想来他们夫妻之间已有多年似这般疏离,面容之上竟是连半点哀怨之色都不得见。
待得母女二人回到厨房,却见一人已在那里,一身白衣,半倚靠在灶台边上,长发铺了一地,明亮灿然之色,几乎能够照见人影。可就是这般仙女下凡似的人物,却也如弥儿方才那般,掰开了菜馒头,细细品尝着其中味道。看见玉璃回来,也并不尴尬,反向她一笑,只是语气却仍旧冷冷的:“你倒比大娘手艺还好,我闻着香味就自己找来了。”
一时沉默,玉璃也只是将眼泪转在眼眶里,不肯在宁琅面前露出一丝伤感,隔了半晌才终于笑道:“既喜欢,那就多吃些吧。”不知为何,人们好似总要在心中藏有千言万语之时,那说出口的才都是不知所谓,词不达意。想来人说近乡情怯,或者都是一般道理。
“娘,你刚才还要我少吃,这会儿怎么又叫人家多吃呢?”弥儿撅起小嘴,晃了晃母亲右手。
“你娘骗你呢,好东西自然是要多吃的。”宁琅对着弥儿眨眨眼睛,扬手又抛给她一只馒头,弥儿接在手里,眯着眼睛笑了起来。
“我知道了,你是姨娘,只有姨娘才和我一样喜欢吃莱馒头。”
“真聪明。”宁琅走近,摸了摸弥儿脑袋,便又自袖中取出一部手抄奉,碧纸金书,正是当作寿礼的那部法华经,“用你娘不要的笔写的字,喜欢吗?”
“喜欢,”弥儿翻开来看了半响,方抬起头来,眼神晶亮亮的不见一丝尘垢,“弥儿长大了也要像姨娘一样写这么好看的宇。”
“真是好生奇怪,”宁琅望着弥儿,似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在对她说话,都是颇有些自嘲的口吻,“柳玉璃是我至亲,白无殊是我大仇,而此刻在我面前的,却是他俩的女儿,一路上我都在想,若我见了你,到底是会喜欢还是厌恶呢?”
“那姨娘是喜欢弥儿,还是讨厌弥儿呢?”女孩也偏着头,一副苦思不解的表情。
“很想讨厌,可是却怎么也讨厌不起来。”宁琅一笑,抬头去望玉璃,方知那从来喜怒不肯形于人前的姐姐,此刻已是泪眼如织。
“你多保重。”宁琅心中一酸,却是强作镇定起身告辞,而玉璃自是一惊,慌忙抓住她手臂:“既然来了,至少也吃个便饭再走吧。”
“不了,这是百秀门,我不如你,还能留这么多年。”宁琅话罢方觉后悔,而玉璃闻言果然全身一僵,缓缓垂下手去,不再说话。宁琅双手握拳,眼圈已是泛红,却不再转身,终于把心一横,径自离去。
身后传来女孩的声音,领带着一些担忧心疼的口吻:“娘,你怎么哭了,弥儿不走,弥儿在这儿呢……”
“你哭过了?”他问。
“你什么时候动手?”她也问。
晏楦侧目望向宁琅,似是早已料到她会有此一问,于是苦笑:“我信得过铁藜山庄的铁藜先生,却信不过你。”
“你可否留我姐姐和弥儿一命?”
“早在扬州时,冷家上下鸡犬不留,你说这一次,我会不会例外?”
“若我求你呢?”
“别这样看我,宁琅,”晏楦别过头去,沉思良久,“我可以不杀你姐姐,但我不能不杀白弥儿,养虎为患,你知道是什么下场。”
宁琅一声长叹,抹去脸上泪痕,竟是笑了起来:“果然情令智昏,我既不该求你,你也不该应承我。”
“不错,”晏楦随之苦笑,“我们都犯了兵家大忌。”
“你能等我回来,就是为了让我能再见她们母女一面,我欠着你的心意,其实都明白,”宁琅低头半晌,终于转身离去,“我今晚就回苏州等你。”
晏楦忽然皱眉,拥她入怀:“不知为何,此行竟叫我颇多辗转,始终不能安稳,你能答应我,不会做出令你我二人抱憾终身之事吗?”
宁琅不语,只是轻阖双目,转瞬抖落一挂珠帘。
晚来风急,吹过身侧高低灌木,飒飒不止,善舞与莜夜二人一路追着策马狂奔的司徒宁琅.眼看头顶乌云没过红日,林中霎时冷了许多,宁琅却好似并无半点停下休憩的意思,善舞心疼,终于忍不住劝道:“主子,咱们已走了百余里了,你身子骨弱,可是该找个驿站歇歇了。”
“主子,你这是跟自己较什么劲哪?”见宁琅半响无话,善舞也只得叹一口气,更片刻不敢离她左右,而莜夜见苦苦相劝不成,索性策过宁琅半个马头,使劲牵住缰绳,向后猛烈一拉。
马一声嘶吼,高高跃起,而宁琅一口鲜血登时喷出,眼前一黑,人就直直跌下马去。
隐约有了意识,已是身在客栈之中,头顶盘旋烛火微光,听得门外二人低语:“此番主子吐血,想必是因了玉璃小姐之故,这才郁结于胸,想来造化实在弄人,竟让好好的亲姐妹如今落得个形同陌路的下场。”
“主子死活不肯停马,依我看也是怕自己忍不住折回去救人。主子就只剩这一个亲人了,铁藜山庄这不问江湖事的规矩,可真是害死人了。”
“别只顾着说话,这个时候了,该是进去看看,主子醒了没,要不要喝些汤水。”
“哎呀,我都忘了。”善舞一拍脑袋,端起托盘来,转身推门而入。莜夜还未及将眼光收回,只听里面“啊”的一声惊呼,瓷器碎了一地,于是片刻不曾耽搁,跟进去瞧。
而那门内,早已是空空如也。
江上一轮雪月,照着白家上下忙碌身影,那些座上客来、樽前酒满的工夫,是一样也不能怠慢的,说到底,不过都是些门面之争,为的是百秀门百年声望,而并非她白弥儿芳龄几何。
因此弥儿并没用心理会那些,只是一人独坐于房里拆看各色礼物,除了母亲缝的百福百寿祆、姨娘临的法华经,最为中意的便要数那一对玉带青的镯子,釉料紧实不说,成色又薄又亮,平白见了也知道必定是上好的东西。更难得弥儿腕子细,能挂上手的镯子委实不多,而这一对却再合适也没有,怕是当真为了送她,不是借故讨父亲交情的。于是寻了贺帖去瞧,方知是闻名天下的那位燕子楼头晏楦送的,想她年纪虽不大,江湖儿女的小心思却是一点不少,平日听那些闺阁好友也说起过许多,心里认真存着几分仰慕。此刻便拿着玉镯在手里仔细把玩,欢喜得跟什么似的。正在这时,忽听门外一阵骚动,倒像有千军万马冲入门庭一般,灯火旋即大亮。
起初弥儿只想着是助兴节目,便拉开门去看,然而手起门开,顿时一人头颅疾速逼近,弥儿来不及躲闪,不偏不倚正好跌进自己怀中,霎时溅得满身血污,沿着下颚和手指,缓缓滴落。
定晴一看,却是日里总能见到的姜婆婆,她会做弥儿爱吃的米风糕和酱排骨,在弥儿睡不着的时候会为她唱软绵绵的江南小调,在很多个日子里,她都是看着姜婆婆的面孔进入梦境的,而此刻,她睁着滚圆双目,狰狞可怖得如同画皮故事里走出的凄厉女鬼。弥儿一声震天惊呼,将头颅远远抛开,整个人立时瘫下去,手脚再也不能动上一动,眼睛和脑子却又再清楚也没有,简直像被石化了的雕塑,惊恐交加得几乎失去意识。
眼前流云般不断变化的人潮纷涌而至,转瞬血流成河,一人青衫倚剑而立,在那万千世人之间纵横驰骋,毫发无损,竟连一丝血迹也不曾沾染左右。原来那一人,就是足以令这世界天塌地陷的梦魇,是令她白弥儿从此脱胎换骨的“恩人”。
白无殊听闻异动,自厅中飞身而来,举剑相迎。宝剑十三出鞘,月色下宛如长红贯日,一道白光飞溅四方,气势强极。而那青衫不过手执一柄再平常也没有的铁剑,却听菰蒲零乱,秋声如咽,一动手腕剑花连串,竞如醉里悲歌歌未彻,屋角成谶飞星坠。
“你既知我看遍天下武学典籍,还敢来这里自取其辱?不多时天下英雄便要齐聚此处,你今日若想在天下人面前丢尽颜面,我就不妨将你成全。”白无殊一声冷笑,此时风吹云动,檐下灯笼尽灭,连头上明月也倏忽隐没,刹那间一团漆黑,举手不见五指。
而晏楦并不说话,黑暗之中他将右手按于剑柄,左腿略为弯屈,整个身体保持些许的弧度,一动也不动。那一双豹子般凛冽的双眼直直望定眼前的风,他在等一抹光,一抹凌风御剑时刹那激起的凛冽火光,唯有那一刻,才是他出手的最佳时机。
这一招雨燕归阁,他练了十年,却只用过一次。自有燕子楼头以来,世人都在无端揣测能叫晏楦叱咤江湖的那一剑究竟会是怎样的一剑,会有多绚烂、多惨烈,其实他们都错了。全无半分花巧,他只是快,快得不闻其声、不见其影,就在四年之前,望江亭下,这世上唯一曾见过那青光、并认得那其实不过是一抹足以震慑尘寰的剑气,唯有司徒宁琅一人。
多少日夜过去,这一剑,如今早已更胜当年,而此刻,他的手却在颤抖。他并不害怕眼前的男子,从来都不怕,而是他怕自己迟了,怕来不及杀他,她就要来了。所以他才选择了这一招,尽管他深信白无殊并不配。
黑暗之中忽而划过一抹极光般的粲亮,而晏楦双且只在瞬间一敛,继而手腕轻推,夜色之中便如一只暴雨将至全无退路的凌空飞燕,转眼踏风而来。
风,只是阵风,月色转瞬即出,而白无殊已不再是白无殊,却成为了一具通体深红的尸体。身上连串剑伤,共有十七处,分走肩、颈、腕、腿等全身筋脉所过最痛之处。然而无人曾见那青衫男子究竟如何出手,此刻他已站在白无殊身后,轻吐一口气,将手中一方白绢丝帕缓缓拭去刃上血迹,随手一丢,临风轻坠于白无殊面庞,将那至死都无法相信也不甘承认的惊恐不解无声掩盖。
燕子楼头其余十五人分而破门,四下里杀戮迭起,哀鸿遍野。几乎同时,后院藏书阁起火,而柳玉璃正在其中。原来那纵火元凶,正是多年来早已无欲无求的白门柳氏——这个伴随她一生的耻辱与罪孽的名字,而到了最终,她却还是选择了与那托付终身的男子一道赴死,并以平凉石窟的五万卷藏书作为陪葬。
那是她该带走的,她也知道那是他舍不下的,更重要的是,她已将其中所有内容交付于宁琅,总算物归原主。此刻,柳玉璃,终于生无可恋。
想必早已在背叛铁藜山庄的那一刻起,就注定了这个决绝而刚烈的女子,不管是福是祸,都将从此追随那个男人,以心换心,以命抵命。
只是成败都在一瞬,她,却输了。
就在那一刻,火光中半天夜色灿若白昼,一袭白衣横空出世,夜色中穿梭犹如鸢鸟,纵身将弥儿一揽,又刹那间飞天而去。晏楦望见那人背影,心中一惊,手中长剑几乎掉落。时间有须臾停滞,待得他回过神来,却又咬紧牙关,腾空去追。
她在虚空中铺开的长发比暗夜还要幽深,比月色更加寂寥,令晏檀胸中剧痛,几乎模糊眼前视线。他伸出手去,修长手指穿透宁琅发丝,用力收紧,向回一拉,而宁琅丝毫不理,单手抱住弥儿,另一只手抽出袖中流岚,只轻轻一刀,便将满头青丝齐肩削落。
黑暗中如同一场丝雨,缓慢而又无声坠落,千丝万缕。却又有谁说过,算空有并刀,难剪离愁千缕。
晏楦此刻已无暇他顾,扣住宁琅左肩,狠狠抓住,声音几乎颤抖,厉声质问:“你为何要回来?”
“我若为了你而不顾家人死活,那与柳玉璃又有什么区别?我恨了她一辈子,怨了她一辈子,到最后,你是要我也成为那样的人吗?”宁琅回望晏楦,眼中已有清泪缓缓涌出,“我不能坐视不理,就算今日死在你手中,我也不能。”
“你比我更加知道铁藜山庄的规矩,身为执掌拓兰之人,插手江湖事,不但会令你家祖上蒙羞,还会被押往长安处死,你到底知不知道?值不值得?”晏楦顿了长久,终又缓缓开口,“还有你我十年之约,你也不顾了吗?”
“我说过我活不到那时候,你我心里都清楚,此时亦或彼时,又有什么分别?”宁琅笃定,只是死死抱住弥儿,不肯松手。
“当然不同,”晏楦粗暴打断宁琅说话,深呼一口气,缓缓拾起双眼,夜色中竟是异常凛冽,“在众人登门之前,如果你把这孩子交给我,我不会向任何人提起今日之事。”
“你本来还有一个选择,就是放她一条生路。”宁琅眼中忽现期待之光,令晏楦刹那清明,而后深深皱眉:“你这是用自己的命来要挟我。”
“我并不怕死,如果你要我死,我活不过明天,也根本不用去什么长安,此时、此地,你就可以。”
“宁琅,你在逼我对你出手。”
“我说过,你本可以放过弥儿。”
沉默颇久,晏楦望着宁琅如雪素颜,终于缓缓抬起手腕,而那剑上清光,已瞬间斩断所有羁绊,所有美梦。
“凤阳山、桃源溪,是我的故乡,那里漫山遍野桃花盛放,遍地清泉鱼戏蝉鸣,若能一起回去,该有多好……”话音尚未落尽,二人已飞身逼近,宁琅手中流岚一身青光涌动,虽短却巧,只是寻常横劈,便能斩水断歌、破云惊雷:而晏楦仍旧只是那柄寻常铁剑,却好似东风吹酒、远日衔山,恰如人剑合一,更无一丝破绽可寻。
檐上酣斗已成定局,夜、舞二人才来,便见院中早已人头涌动,悉数皆是江湖中人,还包括了长安临王府的百里夫人洛桑宜,于是自知大事不妙。善舞更是心知这一场祸事已是避无可避,索性就要跃上房梁前去帮忙,却被莜夜死死拉住,只接过宁琅抛下来的弥儿,便专注于一旁观战。
铁藜山庄向以轻功闻名,加之宁琅身形本就轻盈,此刻摆开架势,夜色之中只隐约一道长影,若随便换了别人,怕是只有眼花缭乱的份,却不想偏偏遇上了鬼魅一般的晏楦,步法上已是讨不到一丝便宜,而司徒家百余年来更是从无一人行走于江湖,铁藜十七式自然都是些只守不攻的招式,两相比对之下,顷刻便已失了先机。
“宁玻,你不是我的对手……”百招过后,宁琅已是喘息连连,节节败退,而晏楦看在眼里,轻巧隔开她一招侧劈,稳稳地退至几丈开外。
“……那却未必,”宁琅闻言,却只淡淡一笑,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,方才握刀的手忽然一紧,”爷爷曾经告诉我,反用铁藜十七式,便就成了只攻不守的杀人之式……”话音未落,人已逼近,晏楦想要再退,却已是无路可退。
反用铁藜十七式,果然凌厉异常,晏楦全力应战,竟无暇顾及其他。忽而宁琅一招虚晃,而晏楦侧身躲开,一瞬间已是窥见了她的破绽,当即翻转手腕,才恍然想起眼前之人是他心中所爱,想要抽身却已不及,长剑转瞬没入宁琅左肋,刹那鲜血滚热涌出。
宁琅身体素来赢弱,更加之从未受过重伤,刹那间痛及心肺,登时咬破下唇,一个踉跄便于半空中直直落下。晏楦大惊失色,慌忙伸手去拉,却终于还是晚了一步,宁琅几乎是眼见着就要失足跌落,却在人群之中忽见一袭蓝衣横空出世,飞身而来将她打横接住,随后踏过廊檐,稳稳落于地面。
人群中一片惊呼,而待得善舞、莜夜看定,更是大惊失色,原来此人不是别人,却是数年之前那轻羽阁前来提亲的三少爷,当年明媚和煦如同三月暖阳般的少年,如今的翩翩贵公子——沈块。
此刻他抱定宁琅,走至长安临王府郡主洛桑宜面前,朗声问道:“铁藜山庄中人,若有插手江湖事,该当如何?”
“依祖训,当死。”这位寡居多年的百里夫人摇摇头,缓缓叹气。
“那若有人冒领铁藜先生之名,以行招摇撞骗之实,又当如何?”沈块点点头,再问。
“若有这样的人,便该挑断手脚筋脉,使其再也不得出门行走,也令江湖中人引以为戒。”
“好,”沈殃似是满意地点点头,转而面向众人道,“各位请听好,此刻在我怀中这个女子,并不是铁藜山庄的继承人,而是我沈决的未婚妻。”
此言一出,无论是在场众人,还是晏楦、莜夜与善舞,霎时一齐失语,丝毫不曾料到沈块竟有如此说辞。善舞缓过神来,急忙摆手道:“不是不是,沈三爷你这是来拆台的还是来帮忙的,我家主子和你的婚事,早在多年前就已作罢了。”
“是吗?”沈块微微一笑,“我只记得那时司徒家陡生巨变,我与兄长便告辞返家了,可曾有过退亲或是类似之举么?”
善舞还要说话,莜夜已拦在她身前,点头道:“不错,这门婚事,还当算数。”
“是,”沈块便又点头,将宁琅平置于地面,“司徒宁琅并不是铁藜先生,而拓兰真正的继承人早已背叛了家门,嫁入白家,我的未婚妻不过贪玩,蒙骗了诸位如此之久,沈块代她向各位致歉。只是此等重罪,自然不能姑息,就请晏公子此刻下手,断其筋脉,他日来喝我二人喜酒,必当上座奉之。”
晏楦手握长剑,悲愤至极,身后莫白上前,重重按上他肩膀道:“事到如今,已是势在必行,四弟你若不忍,就让我来。”
伴着这话音,只见一道碧青色流光倏忽划过,如同夜幕上星子坠天,或是一道世间最凛最亮的闪电,转瞬静华,灿然而灭,恰似梦里一道幻觉,再看晏楦手中剑锋,已有深红点点斑斑。
“主子!”善舞一声大呼,挣脱莜夜束缚,扑向宁琅,而眼泪已大颗跌落宁琅苍白面庞,见她缓缓一笑,终于失去知觉。
沈块再度将宁琅抱起,走至晏楦面前,颔首一笑:“多谢晏公子,手下留情。”言毕,便擦身而过。
莜夜怀抱仍旧说不出一句话的弥儿,与善舞一起,跟在身后。
一时莫白站出,细数百秀门诸多罪状,从偷袭前任铁藜先生、将平凉梅林石窟窃为己有,到暗杀自己门人数名并嫁祸于燕子楼头等等,一一道来。晏楦却再也无暇他顾,望着沈块抱着宁琅缓缓远去的身影,刹那犹如万箭穿心,其中痛楚不可言喻。
宁琅昏睡三日三夜,请了世外名医秋水云天来治,勉强回过气时,却也虚弱得不成人形,更是断断续续连一句流利的话也讲不出口。
这一日秋水先生叫沈块一众人等前往偏厅众议,三人依言而去。而不多时,宁琅房门缓缓打开,一人踏入,立于宁琅床前,久久不语。
“你来了……”宁琅气若游丝,并未睁眼,却听出来人脚步声,便笑了,“多谢你自己动手,留下了我的右手,今后还能写字,若换了别人,恐怕……没人有这样的胆子,我又欠了你人情,只是此刻已成废人,这辈子怕是再也无法还你了……”
“从小到大,我以为自己一直很幸福,有爹和大娘疼爱我,莜夜和善舞陪伴我,得世人敬仰,享尊贵身份,直到十四岁那一年……不过一夜之间,一切全都变了,我娘不要我,宁愿死于我爹剑下;姐姐离开我,投入了杀父仇人的怀抱:沈块抛下我,连一句话、一个回眸都吝啬施舍……他们都是应该留在我生命里的人,可是他们都走了,我想,在我心里也许从来都没有原谅过他们……唯有你,我的生命中唯有你走进来,关心我,在乎我……不管别人眼中的你是怎样,对我来说,你是能够叫我心暖的人……是我没有好好珍惜,事到如今,~切都迟了,”宁琅一阵咳嗽,才又缓缓道,“但是我想,凡事都得善始善终……”
说到这里,已再说不出一个字来,吐息都已凌乱,缓缓抬起右手,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向着床沿磕去,那支定情玉连环便登时碎成十几块,满地碎片。而手腕因用力之故,再度溢出血红来,瞬间晕开大片血泊。
来人仍不说话,只是握起宁琅手腕,抽出一方白绢手帕,细细为她包扎起来,而后又缓缓拾起一截玉镯碎块,径自离去。 那声音轻柔,动作舒缓,好似根本无人曾来。 半月之后,铁藜山庄遭大批武林人士一举铲平,却终是一无所得,就连武林至宝拓兰笔也并未得见。众人恼羞成怒,一场大火烧了四天三夜,江湖之中世代相传的人间化境终成一片灰烬。
铁藜先生之名,从此作古。
而司徒宁琅,也再无人介意,她究竟是生、是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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